第八章 点绛唇
转眼到达昌江北岸。渡过昌江,再走三五日便到扬州。已是黄昏时分,无法渡江,我们商量着就地歇息一晚,翌日清晨渡江。
默默望着江面,一时无语。心思辗转,总觉得他是如此陌生的一个男子,与他相处,却是轻松、自然,没有一丝一毫的拘谨。
他总是这样,教训我,对我大吼,却又突然温柔、宠溺地待我,与我调笑,逗我开心,到底为何?我不明白……
唐抒阳邪恶地笑了,深寒的眸中流转着嘲讽的芒色:“那天,他跟我说了什么,你想知道吗?”
背对着他,僵直了身子,我冷冷地嘲讽道:“唐抒阳,你如此阻止我离开,有几次了?你不觉得这样很烦人吗?我想,有一个女子会比较喜欢你如此对待她的。”
那道疑虑的目光,仿佛刻在心间,每当想起,手脚皆是冰冷。我幽幽笑道:“这已经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,你再无选择。”我起身,夜凉如水,丝丝的冷意钻进肌肤,抽丝剥茧一般抽离身上仅存的温暖,“夜深了,我先回去歇息了。”
唐容啸天坚硬地转身走来,忧心忡忡地望着我,脸孔冷凝,英眸沉暗,仿有万般痴念涌来、滔滔不绝,须臾,他利落地坐上马车,扬鞭而去。
自绛雪与我说过那番话之后,我一直躲着他,无意或者有意的,不与他单独相处,也不与他坐在驾车座上一起言笑。好几次,他想与我深谈,我均是巧妙避开了。绛雪该是晓得我的意图,不会再来与我为难了吧。她心底的良人,并不是我的良人,还是不要妨碍他们的好。
绛雪深深地看着我:“端木小姐可还记得跟我说过的话?”
低估自己?未及我回神,他毫不迟疑地再次吻住我颤抖的双唇,啃噬的力度直接而狠戾,仿佛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,攻城掠地一般长驱直入,破入我的口中,与我口舌绞缠,紧密而迫切,势要击溃我苦苦支撑的倔强与凶悍……
呵,这一招激将,已经不管用了。我越过他的身子,随意道:“如你所说,或许我就是胆小怕事的吧。随你便了,你也早点儿歇息,明儿要渡江呢!”
西风狂卷,怒涛拍岸,盛怒之下,我扬起手掌,狠狠地掴过去——与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丝毫不差,他的反应比我料想的还要快,捉住我的手腕,反剪在身后,逼迫我挺直了胸口贴着他。
水塘边,芦苇深深,风摇微动,何人夜下临风处?
走了好远好远,我似乎听到了江水涌动的声响,哗啦哗啦,难道,我们来到昌江的岸边了吗?
绛雪略有一愣,精致的容妆微显惊色,只是一瞬,脸色便已淡定:“端木小姐是豪门望族之后,出身高贵,姿容绝世,才情倾溢,日后定是富贵盛宠、位高尊荣……”
怪了,唐抒阳理应坐在篝火旁的,怎么不见了?去哪里了呢?正自思量着,细碎的脚步声踏碎了沉寂的深夜,两个人影从黑暗的深处缓缓地走来,站定在另一辆马车的前方,浅红的火光打在两个黑影上,修出一圈淡淡的光晕,影影绰绰。
凌枫靠在我身上,沉沉地睡了。他很乖很乖,一路上跟着我吃尽苦头,从不喊累,与唐抒阳相处甚欢,甚至执意拜他为师,学得他的绝顶武功。起初,唐抒阳不愿意教他,以居无定所为由拒绝他,然而,凌枫不屈不挠地缠着他,一得空便跟着他,喋喋不休地吵他。不胜其烦,唐抒阳无奈地答应。
而绛雪,不可置信地盯着我,凤眼狰狞,惊惧与恨意交织重叠。
手腕渐次疼痛,是他的手指悄然用劲,是他的心口怒气腾烧。我闭了闭眼,幽然含笑:“你想要说什么?”
他放开我,拿出一方锦帕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,低笑道:“好了,应该哭够了吧,若是再哭,明儿早上就变成两核桃了。”
无料,他迅捷地跑上前,眼疾手快地从背后勾住我的腰身,抱着我,大跨步朝深远的黑暗走着,远离了马车,远离了篝火,远离了树林……我没有挣扎,因为我晓得,他是铁了心,不会让我下来的。
唐抒阳拿下她的手,亲昵地拍拍绛雪的左肩,扶她步上马车,接着大步朝我走来;夜色浓重,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,更不知他意欲何为,心中微泛波澜,滋生些许慌乱……实在不想与他再有纠缠,便起身钻进车厢。
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。”唐抒阳清凉的语音似乎隐藏着浓浓的愁绪。
唐抒阳渺然地轻叹一声,黑眸中的怒气倏忽不见,揽过我的肩背,拥在胸口,厚实的大掌轻拍着,柔情四溢:“一个姑娘,如此肆无忌惮地哭,唐某真是第一回见到呢!哦,不对,上次就见识到你梨花带雨的哭相了。”
我蹙眉望过去,唐抒阳与唐容啸天站在水塘边,仅是一臂之隔,双唇一张一合,不知说些什么。两人皆是笑容可掬,唐抒阳脸容灿烂、携了一种冷冷的嘲讽,唐容啸天轻笑苦涩,仿似加了一味黄连。紧接着,两袭黑袍肃然垂立,胸膛与胸膛之间的和煦转瞬消失,肃杀之气凝固不动……
心中充塞着纷乱的愁绪,再也无法入眠。轻手轻脚地出了车厢,坐在驾车座上,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,铺展在眼前,仿佛一只巨大的黑手蒙住我的眼睛,再也无法睁开。
绛雪和婉道:“那便好,绛雪谢过端木小姐。”
陡然间,虚白的夜空低低地旋转,江水滔滔的声响渐渐远去,只觉冰冷的双唇炙热无比,浑身燥热,胸口憋闷。
唐抒阳哀叹一声,嬉笑道:“端木小姐真把唐某当作车夫了,想想啊,洛都富商唐抒阳,竟然沦为一介女子的车夫,当真一大奇闻呢!”
唐抒阳眉峰微蹙,探究地看着她,眸心深处弥漫着浓浓的猜疑之色。
再笨再傻的人,也能听得出我话中的讽刺之音吧。
“端木小姐在想什么?”绛雪与我并肩而站,语音中似有揶揄。
微牵双颊,扯出一抹疏淡的笑,我细声道:“恭喜!”
我讥讽道:“他傻不傻,我不知道,唐老板不也是很傻吗?”
眉心一蹙,我别开脸颊,低声冷硬道:“不想知道!”
唐抒阳察觉到异样,扳离我的身子,关切道:“你怎样?不舒服吗?”
绛雪的脸色乍然一变,红潮尽褪,只余雪白的惊慑,欲言又止,终于讷讷道:“端木小姐高见,绛雪受教了!想来,端木小姐定是在心上人面前施展如此高超的伎俩了。”
她粉雕玉琢的脸庞,眸光流曳的凤眼斜飞入鬓,玉娆的体态穿着一身莹红色裙裳……我轻挑眉心,傲然地看着她,清风徐笑:“绛雪姑娘……你似乎有些介怀唐老板与我究竟是何关系,其实,你大可放心,我只把他当作大哥。”
唐容啸天的喘息渐渐沉重,嗓音越加暗哑沉浑:“告诉我!”
凌枫,已不再是大凌王朝的二皇子凌枫;他调皮而又深沉,机灵而又肃穆;当别人问起,他会说,我是端木姐姐的表弟,端木枫。
他转过我的身子,握住我冷凉的手,淡漠一笑:“看见又如何?看见了最好!”
我抵在他的胸口,浑身发颤,低声啜泣着。
不多远,一座残破的亭子孤立于草丛之中。我坐下来,靠在朱漆残落的圆柱上,静望弦月浮动、缓缓地信步中天,心中寂然无波……
他幽暗的脸上扬起狂肆的笑意,奸滑道:“想不到端木小姐刚烈至此,唐某倒是小看了!也许,唐容啸天还没尝到此种滋味吧!也是,你性情凶悍,唐容啸天谦谦君子,只怕是担心唐突了佳人,把你吓跑了!”
我静静地听她说着关于唐抒阳的一切,浅浅微笑,不做任何表情;待她一口气说完,我莞尔一笑:“哦,是吗?谢谢绛雪姑娘告诫!我想请教一下,唐老板的红颜知己,我想绛雪姑娘……是最娇红欲滴的那一朵如花红颜吧。”
我扶住她的身子:“怎么了?身子不适吗?可是吃坏了什么?”
唐容啸天站在前方三丈之外,静静地望着我,眼睛幽深、邃远,分辨不出丝毫喜怒。夜色倾笼,凉风习习,拂起鬓边的青丝纷乱飞卷。我转身往右边走去,再不理会他暗寂的目光。
横渡昌江,凶险甚大,如果遇到歹徒、坏人,就会葬身大江,鲜少逃生的余地。
“看完了昌江就想离开吗?还是……端木小姐害怕与唐某单独相处?”唐抒阳讥讽道,怒然的声音冷硬如刀,“原来你也是一个寻常的闺阁女子,胆小怕事。”
绛雪雪腮裳的绯红恰与莹红色裙裳两相映照,凤眼妖娆,喜气的神态愈显美艳不可方物。她的唇角浮出暖暖羞涩:“他还不知道……我想找一个月白风清的时候亲口告诉他。他很喜欢孩子的,一直想要一个孩子,如今,他终于如愿以偿。”
“有一件事,我必须告诉你。”待我稍稍恢复神智,他凝重道:“三月十八日,平凌王进城,刺客当街行刺……你知道刺客是谁吗?”他见我蹙眉、疑惑的表情,继续道,“你表哥叶思涵,西宁怀宇,当然,还有唐容啸天。”
我莞尔一笑,很凉很薄的笑。
蓦然一愣,我呆呆的说不出话。清风缭绕,于我们之间涌动、回旋,吹冷了我的脸腮。他英眸顿敛,眼中黑白分明,冷肃道:“唐抒阳……你很熟悉吗?”
历代多少骚人墨客,徒步行走于自然山水,高山流水,江河湖泊,定会诗兴大发,留下不朽的华彩篇章。站定在昌江岸边,遥望江面辽阔,只觉天地壮阔、江河震动,只觉一种天地独有的震慑力量、激荡着内心,心胸豁然开阔,为其折服。
江风猎猎地扫荡,扑打在脸上,只觉潮潮的湿腻。我望着江面,笑道:“谢谢你,夜色之下的昌江,气象万千!”
那个午后,我对她说:你所担心的事情,永远不需要担心。
我转脸看他,淡淡地扫了一眼,拂了一下散乱的鬓发——他的脸上冰冷如霜,他的语调涌动着太多的情绪:“你到底怎么了?为何总是躲着我?”
绛雪抽出丝帕,轻柔地擦拭着唇角,脸颊浮现出一抹殷红,娇羞的红,醉人的红……她柔声道:“不是,我……端木小姐,我有喜了!”
绛雪环上他的肩背,伏在他的肩窝里,细声呢喃:“爷,我在扬州等你,早点儿回来。”
我偎进他的胸膛,双臂环上他的肩背,无声而泣……
倏然,绛雪掩住口鼻,弯腰作呕,一声声的咽喉气流之声,令人心生恻隐之心,并为之惊骇。
他低首伏在我耳旁,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,低吼道:“告诉我!”
唐抒阳刻意压低了声音:“上车歇息吧,明儿还要早起呢!”
唐抒阳的心口沉稳有力,语气越发地温柔,仿佛我是一个小小女孩儿:“到底什么事?告诉我,好么?”
绛雪干笑了一声,脸颊透出微红:“抒阳与我相识多年,彼此相知甚深。他这人呢,不会专注于儿女情长的,亦不会对一个女子动心动情,可以说,他是一个无情之人。只不过,我见抒阳对端木小姐甚为有心,估摸着他对你动心了也说不定。所以,绛雪斗胆,前来提醒一句,抒阳是一个流连风月之人,并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放弃众多的红颜知己。因为……动心,并不表示痴心,动情,更不表示专情,望端木小姐多多思量。”
我并不觉得绛雪和凌璇可恨,只觉她们都是勇敢的,也是可笑的与可怜的。正如我与西宁怀宇,勇敢,亦是悲凉,还有一些任性的恶毒——我终究不愿让人平白欺负了去。
浑身的力气消失殆尽,我绵软无力地趴伏在他的胸口,惊魂未定,气喘吁吁。
我恍然失神,抽离了身子,拿过他手中的锦帕,虚弱道:“该回去了!明儿还要赶路呢!”
勉强地笑着,再次觉得天旋地转,眼底渐渐地模糊……
呵,带我来到江边,原来是为这事儿。
“我知道,你没有。”身后徐徐传来唐容啸天低沉的嗓音。
一片模糊之中,浑身一阵激灵,灼烫的热潮急速地流动,我瘫软在他的怀中……
绛雪哭了?怎么了?唐抒阳责骂她了吗?难道是因为上次的事?可是,即便他知道了绛雪与我所说的话,也不该是这时候才责怪的啊?真是奇怪……一路保重?是何意思?
心中略定,伤心如潮水般退去,又一波潮水涌上心口,激荡着我的心房,奔涌不绝。方才激动之下,竟然再一次“投怀送抱”,与他亲密相拥,当真昏头了!想那迷离的月光下,微风拂动,年轻男女俪影成双,与凝乳般的月华竞相争辉。
看着她的脸色涨得媚红,我不恼不怒,唇角飞扬:“绛雪姑娘就当我胡言乱语吧。假若一个女子想博得一个男子的痴心相待,首要者,是要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千娇百媚,牢牢地抓住他的心,让他因你而亦步亦趋、环伺左右。赶走他身边一个又一个红颜知己,是收效甚微的伎俩,最最要不得,绛雪姑娘以为如何?”
他面容一冷,点头称是:“也可以这么说,”他以指背轻轻滑过我的脸颊,激起我绵绵颤动,温然的眸光深幽几许,“不过,你似乎低估了自己。”
唐抒阳站在我身旁,沉厚的嗓音让人心跳:“第一次站在岸边观看昌江吗?喜欢吗?”
“绛雪姑娘想说什么,我不是很明白!”我淡淡地打断她的奉承之语,如此奉承,只怕是言不由衷的吧。
他没有点头,也没有回应,只是无奈地叹气,低垂了头。
我乖笑道:“我在等你!”
唐抒阳玩味盯着我,奇道:“哦?说来听听?”
我正色道:“既然唐容大哥已作选择,便没有后悔的余地……”
两三丈之外,一堆篝火熊熊燃烧,仿佛深广夜幕上的一颗星子,微弱的光如此渺茫,自得一方天地而已。
看着他越发坚毅的眉目,我轻轻叹气,心中抽疼……
心中万分诧异,不明白他为何要走,更不明白他话语之中的愁绪。我轻问道:“你不是要护送绛雪到扬州的吗?不是还没到扬州吗?怎么就要走了?”
未等他出声,我慌张举步,走出亭子……他疾步上来拉住我,紧紧扣住我的手腕,嗓音深处凝结着浓浓的哀伤:“不……不要走……”
唐容啸天语声带笑,黑眸中亦是笑意盎然,嗓音低低的哑:“你怎知我已作选择?我何时告诉过你?”
这语气……似乎有点儿生气了。我婉言解释道:“没什么,你误会了!我……我并没有躲着你,只是不想让别人误会而已。”
“好,爷……一路保重!”绛雪哽咽的音色充满了娇怜。
我缄默不语,只顾着一顿一顿地抽噎。他揉搓着我的发丝,长长一叹,轻轻地拥我入怀。
“有喜?”我一怔,恍然明白,是唐抒阳的孩子。
我怎能不理会呢?再者,即使没有绛雪,我也明白洛都巨富唐抒阳并不是我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。我敷衍地点头应下,淡然道:“还有事儿吗?没事儿,我上车歇息了。”
终于,唐抒阳放我下来,抓握着我的小手,拉着我缓缓举步,一路无语。
潮湿的江风掠起他流垂的鬓边黑发,肆意飘荡,衬得他的脸色愈加消瘦,神情萧肃。一路走来,他亦是辛苦,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疲累不堪。他的脸孔沐浴在虚白的夜色之中,犹显诚恳:“对不起……我……必须走……”
“唐某很愿意为端木小姐效劳!”他噗嗤一声,忍不住地大笑,沉厚的笑声自他胸口透射而出,深广开阔,有如这奔流的昌江。我静静地瞪着他,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开怀。
“你以为我忘了?”我反问道,盈盈浅笑,眉梢处波澜丛生,“端木情从来不会忘记曾经说过的只言片语,你大可放心!”
整个身子硬生生地顿住,心中蓦然地激荡;我缓缓地转过身来,看着他坚硬的背部,惊呼道:“你说什么?你要走?去哪里?”
我白了他一眼,冷哼道:“我是担心,你走了,没有人帮我驾车。”
绛雪眉心一跳,约略紧张道:“没什么,就闲聊几句。”
不经意间举眸望去,惊异地看见,破庙大门的正前方,站着一个白色人影,眉目模糊,身姿单薄,宛如大雪纷飞之中的一朵雪花,清扬冰冷,遥遥地望着我们。也许她也看见了我探视的目光,她明显地一愣,随而施施然转身,仪态娴雅地步入破庙。
唐容啸天陡然拥住我——早就知道,他会受控不住的。呵,凌璇,不要怪我,若你只是求我,我自是不会为难你,可是,你竟然侮辱我,那就不要怪我不顾昔日情分!
他脸上漫起的肃杀之气,令我冷汗微渗。我平心静气道:“为何这么问?”
翌日傍晚,一行人歇在途经的一个农庄。农舍,水田,绿树,土径,淡远寥落,似是宣纸上的几笔淡墨,安详恬静。炊烟袅袅、随着晚风扶摇直上,远山凝暮,分明画出暮春夏初景色。
璀璨的星光洒照长空,淡渺的月色流泻寰宇,星月交相辉映,夜色妖娆迷人。展现在眼前的,是一片广阔的水域,横贯东西、绵延数千里的昌江。江水滔滔,朝着东方奔涌不息,激荡的潮涌声响在耳畔,一如松涛阵阵,气象万千,让人心神摇荡。
他颤抖的语声如冬日冰凌,喷了我一脸:“你喜欢他?”
自是认得这个白色的人影,绛雪。我相信,她会来找我的!
唐抒阳呆呆地听我言语,望着我,暗黑的脸孔渐渐地凝重,深眸紧紧抽住。
我极目远眺,望断水遥山远,仍是望不断一个“情”字。冷寂一笑,我缓缓道:“端木氏向来家规森严,家法严厉,子孙有所过错,定然重罚。绛雪姑娘……该是体会不深。”
“假如端木小姐亦是动心动情,只怕是劫难的开始。抒阳的那些红颜知己们,都不是省油的灯,她们的口水就能把你淹死,她们的脂粉香气,就能把你熏死。”
唐抒阳站定我们身旁,笑道:“哦?倒是有些兴趣,你们继续,我在旁洗耳恭听。”
一声轻响将我惊醒,惊出些许冷汗。我竟然睡了过去,却不知是何时辰了。
翌日早晨,凌璇染上风寒,高烧不退,无奈之下,唐容啸天与我们分道扬镳,绕道到附近的镇上请大夫诊治,我们继续南下、赶往扬州。
“绛雪姑娘的告诫,端木情牢牢记下。”我举步离开,冷冷的余光扫过唐抒阳的脸庞,瞥见他的脸孔紧紧地拢着。
他既能不眠不休地赶来救我,却又为何临时弃我而去?虽然我没有理由留下他,但是……心中怒火燃烧,我轻轻咬唇:“既然唐公子不愿意,我也不强人所难。你想走就走吧,息随尊便!”
我转眸一瞪,眼梢不屑:“就因为他说了那句话,你便心有不甘地……羞辱我,这,难道不是傻吗?”
“别人?别人是谁?绛雪吗?”唐抒阳步步紧逼,冷沉道,“我不知道她与你说了什么,但是,你无需理会。”
我娇声软语道:“唐容大哥,我不想告诉你!”轻笑一声,我猝然转身离去——那是浮荡的媚笑,笑得冰冷,笑得勾人。
唐容啸天转过我的身子,英眸腾起一股热切之气,语音焦虑而惊喜:“你哭了?”
“我必须走,可能要去西南一趟。”他转过身面对着我,凉凉地戏谑一笑:“我可否以为,端木小姐是不舍得我走?”
疲惫地闭上眼睛,一滴清泪滑落——我一惊,方才明了,心底的痛压抑如此之深。
我笑道:“嗯,第一次。”
“你这么毫无顾忌地哭,可不像是一个倔强又任性的姑娘!”他调侃道,言语中带着宠溺的意味,仿佛爹爹那般的宠溺。
“你们在说什么?”唐抒阳缓步而来,墨黑素袍的袍袂随着双腿的迈动,一荡一荡的。
我瞪大了双眼,只见他微眯双眼,迷离濛魅。他在对我做什么……我拚尽全身的力量推开他,抗争着他的侵袭。然而,他磅礴的气力不容抗拒,他强悍的胸膛仿佛一场炽热的火焰将我淹没、席卷……烧毁了所有的知觉。
原来,那日西宁怀宇真是与我告别,甚或是永别!原本就发觉他与陆舒意言词奇异,竟也是生死诀别!而陆舒意,理当晓得自己的夫君匆匆离去所为何事,却并不阻拦。陆姐姐,你究竟如何想的?
话毕,我藐然转身,丢下一脸错愕的一对男女。那一刻,我只觉头顶上方的夜空星光渐次璀璨,心中万分痛快。
手腕一热,他猛地将我扯住,力道适中,不会弄疼我的手,也不让我离开。
我无力回答,惟有静静地恢复力气。他竟然如此对我!仿佛对待烟花女子一般随意,任意羞辱,我恨他!恨死他了!
我怒吼:“放开我!”
他的声音不辨喜怒:“你终于笑了,你可知道,这几日,你那张美丽的脸,要多冷有多冷。”
我霍然转身,迈步离开——尽快撤离。他已经拒绝了我,我再也没有颜面再呆下去,更不想让他看见眼底的泪意与脆弱。
侧首看他,只见他侧脸棱角如斧削,鼻梁挺正,下颌紧收,冷硬如刃,傲俊如铸,与西宁怀宇、叶思涵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度,与唐容啸天也是不同;西宁怀宇与叶思涵是江南和煦的阳光,唐容啸天是夏季午后突然而降的暴雨,唐抒阳则是朔漠苍茫的狂沙。
唐抒阳的嗓音冰寒入魄:“是吗?”话落,猛力一拽,将我旋转起来,迅猛地拥住我,紧迫地,严实地,丝丝切合,毫无缝隙。刹那之间,强烈的男子气息兜头兜脸地笼罩下来,两片薄削的双唇倾覆而下,咬住我冰冷的双唇,痴痴地纠缠,炽炽地厮磨……
我掰开他的手掌,用劲地掰开,泪眼婆娑地盯着他,一眨不眨地瞪着他,任凭泪水潸潸滚落……
“我都看见了……”唐容啸天的眸色阴暗无比,一分分地冰冷,“树林里,破庙的那个夜晚,我都看见了……”
“爷,这……”绛雪的表情尴尬万分,脸上红光灿灿,却是隐晦的、慌乱的。
笑毕,他收敛了笑意,正色道:“还有三五日便到扬州,明日你们自行渡江,一切小心。”
我扬起小拳头,捶着他的肩胛口,忍着哭意,艰涩道:“你——还——取笑我!”
他冷笑一声,笑意竟是那般的苍凉:“今夜我就要走了。”
凌政与我说,昨日夜里,他看见凌璇往自己的头顶浇水,浇了很长时间,回到车厢里,便开始打喷嚏。
“我恨你!”我咬唇,切齿道,狰狞地看着他,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。
我冷道:“唐容大哥,她会看见的……”
哭声渐大,泪意汹涌,我也不晓得为何如此难过,难过得在一个并不是很熟识的男子怀中放肆地大哭;而我更不晓得,唐抒阳为何总是在我伤心的时候适时地出现、总是纵容我的哭闹、总是抚慰我的情绪……
我蓦的睁眼,靠前一步,深切望他,眼梢带了一缕媚然的淡笑,在他双唇的下方细细而语:“唐容大哥真想知道?”
后背撞上他的胸膛,硬硬的,烫烫的。他死死勾住我的腰,温热的气息从后面袭来,渐次弥漫在劲项,我的身子蓦然颓软,腾起丝丝战栗。
“胡闹!”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臂,猛地一拽,拽得我整个身子倏的旋转过来,跌撞在他的胸膛上。他扣住我发颤的细肩,目光灼烈,教训道,“三更半夜,你哭闹什么?如果碰到坏人,那该如何?”
他可恶的脸庞似笑非笑:“你想打我,似乎不是那么容易!”
我愣愣地看着他,不敢置信地看着他……脑子里一片空白……手脚冰冷,脸颊冰凉,眼眸冰凉……一切俱是冰凉……
我不以为然道:“怎么,不可以吗?你应该觉得荣幸才是。”
他一手揽住我的腰肢,一手圈住我的肩背,嗓音沙哑,语气强硬:“我知道你说的是绛雪,我告诉你,绛雪与我无关,今后不许再提到她,明白了吗?”
我兀自看着她,语笑嫣然:“我们在聊一些痴心、痴情的世间男女,唐老板也想听听?”
我竭力压住无边的恐慌,冷静地反问道:“如你所说,只余三五日而已,为何不送佛送到西呢?”
“如果是我求你呢?”我祈望地看着他,希望他点头答应。一路凶险,竟然让我变得如此胆小;唐容啸天不在身边,我真的不想他也离我而去,尽管我的请求自私而任性。
他冷哼一声,捏住我的下颌,迫使我与他正视,只听他悠闲笑道:“他说:你要敢动她,我不会放过你!”他啧啧称奇,乖戾道,“他对你倒是一往情深,放着国色天香的公主不要,独独钟情于你,你说他傻不傻?嗯?”
我焉能不知,绛雪特意与我说起唐抒阳,为的就是破坏我对唐抒阳的印象与好感,“主动”远离唐抒阳。殊不知,饶是她不说,我亦知道,唐抒阳不是我心底的良人。
往前走了五步,我霍然转身,漠然道:“唐老板,假若你真想孤寡一人,度过一生漫长的岁月,端木情觉得未免过于凄凉了!你与我大哥年纪相仿,我就好心提醒你一下:你已三十而立,是时候仔细思量终身大事了,也是时候怜香惜玉了。或许,你该睁大眼睛,看看自己的旁边,是不是有一位相伴多年的美丽女子,正殷殷期盼着呢?”